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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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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孩呼吸一窒, 從頭到腳一陣寒意,拔腿便朝反方向跑。

鄉長和池落漪相繼拉住她,隔著雨幕喊, “不能去!快走,頂多還有五分鐘,泥石流馬上就沖下來了!”

“不, 放開我,我要去!”溫也崩潰大喊,“靳司澍還在那邊!其他人還在那邊!”

“我知道、我知道。”鄉長氣喘籲籲, “他們正在救人。我先過來通知大家撤離, 確保你們安全後立刻回去。您放心,我一定把他們安全帶回來!”

她渾身都在發抖, “來不及了, 真的來不及了!我們現在就去, 讓他們撤離, 否則靳司澍不會輕易走的, 我了解他,他會死……他會死的!”

說完, 不知道哪來的力氣, 她扯開桎梏, 逆著人流, 毅然決然朝遠處那座吃人的“巨獸”奔去。

池落漪望著女孩跌跌撞撞遠去的背影,心急如焚。

可她還算冷靜,一把拉住要去把人追回來的鄉長, 說, “您繼續組織大家撤離,我去保護她!”

大雨如註, 未知的黑暗正一點點吞噬勝利的光明。

兩人一前一後到達,就見一處地勢低窪的廢墟上,靳司澍連同大亮子、黑牙子,和本地其他兩個年輕人在拼命地刨挖堆積的碎石泥砂。

即使雨聲滂沱,此刻遠方山谷傳來的、洪流撞擊石壁發出的轟鳴聲卻清晰入耳,聞之可怖。好似隨時都會傾瀉而下,將本就游絲的生命再度吞並抹殺。

可他們充耳不聞,把生的希望全系托在不遠處、正焦急“把守”的巧嬤嬤身上。

溫也瞳孔驟縮,緊盯著那人漸漸模糊的身影,瘋了一樣朝他跑去。邊跑邊喊,“靳司澍,沒時間了!你們別挖了……回來,快回來!”

巧嬤嬤拖住她,連同池落漪,一人一邊死死架住她胳膊,“不能去!那邊現在太危險了!地縫底下埋了兩個五歲的娃,就快喘不過氣了。他們幾個說必須要在二次滑坡前把人救上來,否則那倆娃必死無疑嘞!”

“可他們也會被埋的!”

“不會不會。”婦人緊緊把她摟在懷裏,顫聲安慰道,“就差一點點了,咱們過去只能成為負擔。耐心點,再等一分鐘。如果沒成功,嬤嬤一定過去把他們拉回來!”

女孩從沒覺得一分鐘這麽漫長過。

冷汗一滴一滴從額頭上滾落,混雜著雨水和眼淚,啪嗒啪嗒地砸在腳邊的泥濘裏。池落漪攥住她的手,眼一刻不停數著腕表上秒針的走過的步數。

三十三,三十四,三十五……

五十五,五十六,五十七……

所有人都以為沒希望了。

然而時針指向“12”的那一刻,視線重心突然爆發一陣熱烈的歡呼。

就見靳司澍動作敏捷。上身下沈匍匐倒下,雙膝深陷泥漿裏。同時左手扒地,右手向下夠,上臂肌肉發力的瞬間,迅速從坑裏拽出一個渾身是泥奄奄一息的孩子。

眾人面露驚喜,紛紛松了口氣。鄉長也回來了,見狀跑過去,將那個孩子抱回來交給巧嬤嬤,焦急道,“快,他要不行了,趕緊帶他去緬春寺,那有大夫等著!”

巧嬤嬤不敢耽誤,用傣語跟池落漪說了句什麽,便飛快跑走了。

溫也臉此刻白的像紙,“鄉長,他們為什麽還不回來?!”

老人望過去,眼紋深邃,明顯以一種偽裝出來的冷靜說,“另一個孩子卡縫兒裏了,身上壓滿了大石塊。上面的人夠不到他,商量著用繩子把誰送下去,再把孩子運上來。”

她倏地瞪大眼睛,“不行,太危險了,聲音越來越近,他們必須——”

話沒說完,就見那道熟悉的、總給自己無限安心的身影毫不猶豫地綁著繩子跳下去。

女孩腦袋轟地一片空白,心臟拼命跳動。同時雙腿一軟,重重癱坐在地上,朝著昏暗滂沱的雨幕,發出了顫抖破碎的尖叫。

池落漪跪下來,抱緊她。幾度張口,似乎想說些安慰的話。可最終什麽都沒說,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她,眼淚潸然決堤。

她無法不感同身受,在相識的這些天,女孩表現出的熱情、善良、堅韌與樂觀都因“被愛”而閃閃發光著。

她羨慕,因為她知道那是一種多麽奇妙的感覺。而一旦給予自己這種愛的人消失,便是剔骨剜心的痛。

看似只是一顆星星墜落了,實際整片天空都將不負光明。

時間一分一秒流逝。

地面上的人幾近崩潰,而深淵裏的博弈者依舊毫無動靜。

山坡上已經有無數碎石開始向下滾了,伴隨天地震動。渾濁的洪流隨時都會前t撲後擁,沿陡峻的山溝奔騰咆哮而下。

等不了了!再等下去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。鄉長當斷即斷,立刻松開溫也。三人拼了命朝黑暗深處跑去,邊跑邊喊,“別挖了!快上來!泥石流來了,快走!快!”

幾人聞言擡眸,臉色瞬間大變。但誰也沒松開手裏的工具,包括深淵裏的年輕男孩。

溫也撥開包圍圈,撲咚一聲跪在地上。膝蓋隔著薄薄的布料被尖銳的石塊磕破,鮮血和劇痛沿著雨跡無聲蔓延。

可她渾然不覺,努力地,用最平靜的語氣對深坑底下的男人說,“靳司澍,你上來。”

男人搬石頭的動作一頓,仰頭、望過來,隨之驚愕,“溫溫……?”

女孩嘴唇哆嗦著,眼淚一滴一滴從眼眶掉落,“是。是我,”

“所以你上來,好嗎?”

他眉心一震,指骨攥得哢哢響。看她,又看了看被巨石壓住腿的小孩,垂下眼睛,用近乎咆哮的語氣道,“你走,快走!”

“不!”她聲嘶力竭,“靳司澍你瘋了是不是?你不要我、不要莫阿姨了麽!你上來……我求求你了,上來啊!”

轟鳴聲愈發逼近,大家都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。可少年們總有肆意勇氣,認為他們不僅可以和時間賽跑,還可以和死神賽跑。

鄉長拉扯著其他年輕人,池落漪蹲下來拉她,“走,快走!不能耽擱了!”

“我不走!”溫也死死扒著地,“靳司澍還在下面,他還在下面啊!你們救救他,讓他上來,求求你們……讓他上來吧!”

“別管我,你快走!”幽冥裏回蕩起那人篤定而冷靜的話語,“溫溫,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。只要你安全,我不會有事的,相信我!”

話落,只聽“嘩”的一聲,所有人都看見阿猛山半山腰處沖下來一股巨大的洪流。

與此同時,深坑底下,靳司澍拼盡全力撬開了孩子身上最大的那塊石頭。

眾人來不及欣喜,立刻把繩子扔下去。他將人綁住,喘息著,示意他們向上拉。

男女協作發力。在地動山搖中,在狂風暴雨裏,嘶吼著、拉扯著,終於將一條幼小的生命從深淵裏拯救出來。

“靳司澍,你上來。”

女孩欣喜著,伸手向下夠,以為能夠到自己的星星。

就算星星很遙遠,不能真的親手摘下來,他也會回到自己手心閃爍發光的。因為他總是那麽強大,沒有什麽可以難倒他。

甚至感覺,他在黑暗裏對她笑了。

然而當大家把援助的手伸向另一條繩子時,泥石流已然滾下山腳,橫沖直撞,叫囂著再次吞沒這片埋藏生命的殘垣廢墟。

等不了,也不能等了。

為了剛救上來的孩子,為了更多人的生命,鄉長嘶吼著命令大家跑。

大亮子和黑牙子拖走池落漪,其餘兩人架起溫也。溫也瘋了似的掙紮,嚎啕,一聲聲地叫喊靳司澍的名字。可耳畔雷鳴,回應她的只有咆哮的洪流,滂沱的大雨,和四周越來越急促、越來越淩亂的腳步聲……

*

再有意識時,女孩已經從巧嬤嬤家賓館的床上醒了來。一瞬記憶上湧,天旋地轉,她尖叫地從床上坐起來。

池落漪聽到動靜,開門跑進來。一貫清冷的面孔難掩激動,緊緊抱著她道,“你終於醒了!我們剛跑出來你就暈倒了,昏睡了好幾個小時,大家都快被嚇死了。”

溫也牙齒直打顫,胸口劇烈起伏著。半晌從她懷裏掙出來,兩眼深陷空洞無神,木然地望著她道,“落漪,靳司澍呢?他出來了……他一定跟我們一樣逃出來了,對吧?!”

女人臉上笑容緩緩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難言的遺憾,“那種情況,他逃不出來。連我們幾個都沒能完全幸免。鄉長也被泥石流沖走了。”

剎那仿佛天塌了。

女孩身體縮成一團,全身筋骨都在搐動。胸腔裏的血液仿佛凝住了,進不來,出不去,拼命擠壓器官。

她就這麽絕望無助地瞪大眼睛,流著兩行淚,努力壓抑著自己的痛苦。直至喉嚨裏咳出一股股腥甜的血沫,才回過神來,伏在膝蓋上失聲痛哭。

“聽我說,溫也。”池落漪握住她的手,試圖給予她力量,“雖然雨還沒停,但救援隊已經進來了。有武警,有消防戰士,還有當地政府組織的民間救援團。很多很多人。”

“他們帶來了挖掘機,急救車,警犬和生命探測儀,已經救了不少村民出來。所以你相信我,相信大家,也相信你的男朋友,他一定會平安無事的。”

“……真的?救援已經來了嗎?”

“來了。”女人擲地有聲,“我剛從緬春寺回來。阿朵寨受傷的村民正排隊等上救護車去醫院呢。”

“那兩個孩子怎麽樣了?”

“脫水嚴重。第一批就送走了。不過應該沒大礙,你放心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她稍稍平靜了些許,“落漪,可以幫我把手機拿來嗎?我想打個電話。”

此時女孩雖然滿臉淚痕,但眼底微光閃爍,不似剛才完全灰敗了樣子。

池落漪不禁訝異,照做後欣慰地捏捏她的肩膀,然後自覺關門出去了。

溫也這個電話並沒有打太久,很快便紮好頭發下來了。樓下和樓上同樣漆黑,只有燭光微弱閃爍。

巧嬤嬤見人嚇一跳,立刻上前拉她的手,“怎麽下來了?我正要送飯去嘞。快回去躺著,你頭燒得好厲害,可千萬不能淋雨了!”

她後知後覺地摸了摸額頭,手心一片滾燙。怪不得渾身眩暈又鈍痛,原來是發燒了。但她腳步未停,唇角虛弱地扯出一抹笑來,“巧嬤嬤,我沒事。我出去一趟。”

“你要去哪裏呀!”

“去找他。”她一字一頓,“你們放心。我不會搗亂,會服從安排。如果不需要我,我在旁邊待著也可以。”

“但我一定,一定要親眼看他被救出來,要第一時間確定他是活著的。”

“否則我會瘋掉,真的。”

這下,所有人都沈默了。

她推門欲出,池落漪拉她。不過不是阻止,而是回身取了把傘,說,“我陪你去。”

此刻雖是深夜,但猛萊鄉亮若白晝,到處都是應急燈和來往的救援官兵。兩人攙扶地走在泥濘裏,花了快半小時才走到阿朵寨。

事實上,除了方位沒變,阿朵寨已經不能叫阿朵寨了。顯然二次滑坡的範圍更大,程度更兇猛,原本生機勃勃的村寨徹底被夷成平地。

溫也閉了閉眼,身形不禁踉蹌了下。池落漪扶住她,關切道,“還好嗎?”

她點頭,繼續往前走。走到記憶裏他救人的地方時,倏地被當地官兵攔住了。和其他前來尋找家人的村民一樣。

“對不起,同志,你不能過來。”

她停步,“他不在這裏嗎?”

幹涸的眼眶無知無覺地開始流眼淚,“你們沒找到他……對麽?”

對方顯然沒聽懂她在說什麽。

黑牙子跑過來,用傣語把前因後果說了。那人肅然起敬,立刻說,“請您放心,你男朋友是個英雄,我們一定把人救出來。但這裏屬於危險區,您還是到那邊等吧。”

她點頭,說謝謝。隨後跟提線木偶似的走到他說的地方坐下來。

雨小了許多,同行人依舊將傘牢牢地遮在她頭頂。看著她,喃喃道,“我以前愛過一個人,他也差點死了。”

“你不知道,他是個很惡劣的男人。自負、散漫,高高在上。最喜歡為人編織美夢,再親手把夢境打碎掉。”

“我那時想,他幹脆死了算了,死了我也得個解脫。”

“可他偏偏活了。”

“所以你看,他這樣的人老天爺都不收,何況是你男朋友。”

“你是個好人,你男朋友也是好人。好人會有好報的。”

溫也怔怔了許久。再有動作時,冰涼的手替她擦去了面龐滑落的雨水,不用嘗都知道那是鹹的。

“你也是好人。很好很好的人。”

轉眼淩晨過半,整片廢墟喧嚷如初。戰士們不知疲倦地挖著,幾臺重型機器持續發出作業的轟鳴聲。

其實形式喜人,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傳來發現人跡的喝彩聲。女孩為村民們高興,同時為自己絕望著。

已經七個小時了,她不知道靳司澍是否能堅持,但她知道自己堅持不住了、快崩潰了,甚至對自己是否是個好人產生了懷疑。

就在此時,深黑的天幕突然響起一陣更為巨大的噪音。像螺旋槳攪動氣流的轟鳴,轟隆轟隆的,由遠及近,驀然撥開雲霧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——竟然是兩架軍用直t升機。

眾人瞠目,指著交頭接耳地討論起來,當地部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立即用對講機與上級匯報。

得到答案只需兩三分鐘的時間,負責人臉色大變,即刻上前迎接緩緩降落的龐然大物。

艙門開啟,率先湧下一批裝備精密的特種兵。緊接著,一名英挺健碩,不威自怒,身著兩杠四星軍服的中年軍官緩緩走下舷梯。

兩邊相互敬禮,末了簡單粗暴地交換信息。隨後浩浩蕩蕩地踏上廢墟、走過來,方向正對著已然呆住的溫也。

“請問,你是溫小姐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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